2012年12月13日 星期四

禮貌與偽善(周平)

        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意思是:「你所說的禮,制訂它的人和骨頭都已經腐朽了,只有他的言論還在。」對老子而言,當文明從道墮落到德,從德墮落仁,從仁墮落到義,從義墮落到禮時,禮終將成為偽善、表面的軀殼,作為內裡的道、德、仁、義,將被驕氣、多欲、態色、淫志所取代。


       儘管境界不同,孔子也曾告誡:「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亦即,待人處世若沒有以仁為內涵,那麼所表現出來的禮儀,就只剩表面工夫了。


       筆者認為上述哲人的對禮的看法,可以成為一種批判觀點,來針砭任何偽善的禮貌論述。雖然其人與骨已朽,獨其言在耳,但後人卻常抱殘守缺或曲解其義理真諦。儒學被重新組裝成宗法社會監控長幼尊卑、應對進退的統治教條,甚至作為規訓的工具,來馴化人們的身心狀態。

       或謂現代文明國民禮儀與前現代的傳統禮教是不相容的,然對資本主義或威權國家而言,後者還是蠻好用的。它可維繫社會的階級兩極化和權力關係不對等的結構。社會學者Elias以長時期的歷史來觀察西方中世紀以降到現代,從宮廷禮儀(courtoisie)、禮貌(civilite)到文明化(civilization)的進程。從貴族、布爾喬亞到下層社會,上層階級為了讓自己顯得很禮貌或很文明,而建構一些有關言談舉止、行住坐臥的準則,和失禮時的羞愧感來約束人的行為和情緒,並以此區別出下層社會的粗野和沒禮貌。

       托洛斯基也指出,布爾喬亞革命之後,人對人的剝削仍然維持著,但其形式則比較文雅,特別是以禮貌的斗蓬來加以掩飾。其實,禮貌就像國王的新衣,雖然空無一物,但眾人卻偽善地不斷讚美它。

       在台灣,有個來自下層社會的小孩闖入宮廷並直言:「國王沒有穿衣服!」周圍的臣子們驚惶、羞愧乃至惱羞成怒。為了「正視聽」,宮廷報紙以斷章取義、移花接木的手法來譴責小孩「荒腔走板」和沒禮貌。早已馴化的子民看了報導後,心中同樣驚惶、羞愧和惱羞成怒,並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重述著「小孩沒有禮貌」的敘事。小孩的校長看了報導,嚇得魂飛魄散,深恐學校的經費配給被取消,隨即對外代位道歉,痛罵自己學生的「恣意作為」。

       有趣的是,小孩說了真話,但沒有人會問國王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因為這是個偽善的社會,不能說的秘密是令人難堪的,若不立即護衛,則上層社會的權力和利益結構將崩解。這時,禮貌成了一塊方便好用的遮羞布。但,人而不仁,又如何能以禮責人呢?

       走筆至此,小孩突然跳出螢幕,對我微笑:嗨!請別再稱我小孩了,我是成人,也是公民。他不是國王,而是為民服務的公僕。那不是宮廷報,而是不該壟斷真相的社會公器。還有他,他不是我的家長,無權代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