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9日 星期三

一門數學哲學通識課的感想

勤益科技大學通識中心  劉柏宏主任
圖片來源:勤益技術學院通識中心

       經過數年行政工作的案牘勞形之後,今年有幸來到美國賓州State College這個美麗的丘陵山城做半年的訪問研究。State College是賓州州立大學所在地,人口十萬出頭,在美國大學城中算是規模較大的城市。來到此地除充分利用賓州州大豐富的研究資源與設施之外,為了讓這 趟取經之旅更加充實,也旁聽了「數學哲學」這門大學通識課程。選擇這門課程的目的除了對課程內容興趣與好奇之外,也想知道美國大學通識課的「實作現場」是 何模樣。以往所接觸到的都是談論美國大學通識課程的規劃情形,甚少接觸到教室觀察的相關報導,所以趁此旁聽機會做一下「通識狗仔隊」探訪美國大學通識課程 的實施狀況。

       徵得任課教授的同意之後便隱身於一堆年輕小夥子當中做個「中年老學生」。還好教授替我做了簡單的介紹,否則學生對這個教室中的「怪叔叔」一定感到疑惑。如同我原先所預期的,修課學生不多,只有十三位,和我在台灣開課的人數差不多。似乎通識課名稱只要冠上「數學」兩字,有興趣的學生是不會太多的,更何況加上 令人卻步再三的「哲學」字眼。在台灣我曾問學生「數學」和「哲學」有什麼相同之處?所得到的不外乎:「看了第一頁都會睡著」、「都把簡單的東西講得很複 雜」之類的答案。而這門課把這兩者結合起來,其催眠的法力想必加倍。而且開學第一節課教授就開出三本「必買」〈required〉的書單,並申明不准曠 課。比起台灣學生眼中應該是「營養」的通識課,在這邊似乎硬了許多。

       授課教授是位舉止溫雅的中年女性,耶魯大學哲學博士,專研數學與科學哲學。2007年最新的著作是牛津大學出版社所出版的《數學與科學表徵的建設性模糊》,光聽書名就散發出濃郁的哲學味道,不是嗎?這位教授話不多,語調輕盈和緩,上課方式算是相當傳統,所使用的教具只有課本、講義、和粉筆,完全沒有其 他多媒體教材輔助。若以美國人的詞彙來形容,她的授課方式是屬於「雙低型」:low key and low technology,也就是「低調」和「低科技」。這樣的教室氣氛應該可以說是相當的沉悶的,但是開學後的上課互動狀況卻出乎我意料之外。教授通常要求 學生在下一次上課之前便須事先閱讀課本中指定的章節,上課一開始便發放講義載明當天的授課要點,然後問學生對這些要點有何看法。在台灣當老師拋出問題時,學生大都趕緊低頭避風頭,而沒想到這邊的學生卻紛紛舉手「搶答」。不懂的或不清楚的還主動舉手提問,希望教授再說明一遍。這種場景確實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 議,因此對這些學生的背景開始好奇。後來得知這些都是大三或大四學生,有三位主修數學、一位主修物理、一位化學、一位哲學,其餘全是工學院的學生。以理工 科系為主體的學生竟能有如此熱烈的討論與互動在台灣可能很難見到。而讓我印象更為深刻的是,有次一位學生顯得不能理解教授關於邏輯主義論點的解釋,於是教授又舉了一個例子說明。但那位學生臉上仍充滿著狐疑的表情,教授便問他:「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沒想到那位學生回得更妙:「不,我相信妳,但我不相信妳的邏輯!」。這位學生回答的邏輯簡直比邏輯主義的邏輯還難懂。另一次有位學生問到一個關於兩種哲學主張的比較性問題時,教授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而踱步沉思。 此時一位學生主動舉手引用書中的論調表達出他的看法。這些現象都是在台灣上通識課的經驗所無法想像的現象。為什麼呢?這背後的因素引人好奇。


       要三言兩語解釋這種文化現象的差異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從一些地方來觀察這種現象的可能成因。就我個人的解讀,首先這與美國大學前兩年不分系的基礎通識 課程的實施有相當程度的關聯。我在之前的電子報文章當中便指出美國大學通識教育相當程度地要求表達能力〈包括口語和寫作〉的培養。由於在前兩年的基礎通識 課程之中,學生便被要求嚐試表達自己的觀點並作批判性思考,到了大三這種學習模式對他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其次美國大學校園自由的氛圍也扮演關鍵性的角 色。舉個例子,在我前往圖書館時總會經過一棟叫Willard的大樓。剛開學時見到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每天下午都在大樓階梯前大聲發表演說。由於階梯前的 廣場往往聚集很多人潮,一開始以為他是和一群朋友討論問題,但有一次廣場前人來人往無人駐足,他卻仍自得其樂地滔滔不絕,好奇心使然忍不住放緩腳步偷聽他 的演說內容,才知道原來是談一些有關上帝和基督教義的問題。只見他總是不停地來回踱步轉圈〈可能想像四周聚滿著聽眾〉並自問自答,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我個人雖無特定宗教信仰,但對於他這種精神除了佩服外,總還覺得有一些滄桑。終於有一次看到一個學生坐在階梯前和他一來一往對答,開始替他高興。最近更見到不少人站著跟他面對面討論,更覺皇天不負苦心人。尊重別人並勇於說出自己的想法再我看來是美國教育很重要的一部份。


       再者,校園中的各式活動不勝枚舉也造就出活潑多元的環境。例如前一陣子小提琴大師帕爾曼蒞校演奏,學生只要以50美元就可以欣賞大師風采;上個月1986 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Elie Wiesel與賓州州大師生分享他在納粹大屠殺劫後餘生的心路歷程;穆斯林友誼會幹部來此宣導穆斯林教徒的和平本質;卡通影集「辛普生家族」的製作人談猶 太人的幽默與猶太人在編製「辛普生家族」所扮演的角色〈「辛普生家族」的製作群有一半以上是猶太人〉;高爾獲得本屆諾貝爾和平獎後,學生報紙 「Collegian」大幅報導學校五位教授在高爾的環保顧問團隊中的工作。而我個人覺得更重要的是學生可以憑學生ID在活動中心自行免費拿取New York Times、US Today等全國性報紙和地方性報紙Centre Daily,無形中寬闊了學生的視野〈猜一下台灣的大學生最喜歡買的報紙是什麼?……答對了!是蘋果日報〉。凡此種種都無時無刻形塑與刺激著學生多元化的 思考與觀點,而這也是培育學生通識素養不可或缺的「境教」元素。


       當然以上的一些現象觀察仍是膚淺與表面的。除非長期浸淫其中並親身參與,我們是無法深刻得知一個異國文化的特色與背後意涵。然而這些文化衝擊也正可以幫助 我們省視自身的不足與努力的方向。台灣的通識教育長期處於一種受「尊敬」而不被「重視」的地位,往往在關鍵時刻以資源有限的藉口被犧牲,或是強被要求與各 專業領域作比較。通識教育與專業教育真的不能互補共榮嗎?在高等教育普及化的今天大家經常在問大學教育的目的究竟為何?我認為這並沒有一個貫通古今,放諸 中外皆準的答案。十月初去了趟哈佛大學,一親校園沁涼的人文學風與古蹟互映的楓紅。而隔週也適逢哈佛大學第28任校長,也是哈佛史上第一位女校長Drew Faust博士就職。Faust校長為一位歷史學者,在就職演說中他以歷史的宏觀角度為大學教育做了以下的詮釋:


       大學所著眼的不是下一季會如何;甚至也不是著眼於學生畢業之後究竟會成為怎樣的人。它應該著眼於能形塑終生的學習,能傳遞千年遺產的學習,和能塑造未來的學習。大學必須同時環顧過往並展望未來,有時需要〈甚至應該〉不屈從於當下公眾的關切與要求。


       或許有人覺得Faust校長陳義過高,那是因為哈佛一向以不媚俗的人文教育自傲。例如在它今年剛出爐的通識教育報告書中就開宗明義指出,哈佛教育是一種人 文教育,不以就業功能為考量。那我們把焦點轉回賓州州大。賓州州大為一所州立大學,有著政府補助的經費自然無法像哈佛一樣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在賓州州大最 老的一棟建築物「Old Main」上方刻著林肯總統所簽署的Morrill法案中的一句話,我想可以闡明通識與專業對人生的意義。法案中載明大學教育之宗旨在於:「To promote liberal and practical education in the several pursuits and professions of life」。在這句話中人文教育〈liberal education〉對應到人生的探索〈pursuits of life〉;實用教育〈practical education〉對應到職業生涯〈professions of life〉,而這兩者不就是人生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主要元素嗎?有了工作而不探索人生目的,或鎮日探索人生目的而不工作,都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人生。


       最後容許我改編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一句話作為這篇感想的總結:「沒有人文的實用教育是盲目的;沒有實用的人文教育是空洞的」。〈註〉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這 句話中我們不能再把「人文」與「實用」切割開來看,否則容易引起誤會。因為我們不僅必須強調實用教育中應該彰顯其自身的人文關懷,也不能忽略人文教育確實 也蘊含其內在的實用價值。

〈註〉康德的說法是:沒有哲學的歷史是盲目的,沒有歷史的哲學是空洞的。